嘟嘟一二三四五

吃先秦,三国,希腊罗马

【政斯】邯郸之冬(三)说难①

嬴政坐在书案前批阅奏折,刚要动笔,却发现已经忘了想写什么。王绾与尉缭对于赵国之战的发言仍在他脑海里争论不休,而张妈妈的冷笑着的脸和话语也时不时地闯入,使他心气烦躁。他痛恨一切自己无法掌控的东西,包括此时自己混乱而无法聚焦的思绪。

“君上。”李斯在门口行礼道:“臣昨日言犹未尽,今日特来求见。”

“廷尉不必拘礼,坐下说话吧。寡人对你的意见很是期待。”嬴政指了指榻上案几另一边的坐席。

李斯提起暗青色的外袍下摆在嬴政对面坐下,望着桌边堆积成山的奏折,不由得轻声叹道:“君上有时对自己过于严苛……”

嬴政摆了摆手:“无妨。寡人并不觉得劳累。廷尉先说说对赵国之事的见解吧。”

嬴政嘴上虽不说,但李斯的到来确实使他心中已放松了三分。秦王对众臣总是保持着高深莫测的面具,因为他如韩非一般相信神秘感是帝王驾驭控制臣下的利器。然而对于李斯,他又不自觉地总想与他分享些什么,犹如在包裹着心的层层厚茧上戳出一个透气的小孔。他知道,这是因为李斯一向忠心耿耿,因为李斯在他尚未亲政时第一个向他勾勒了天下统一的壮美画卷,因为李斯阴差阳错与他有了君臣之外的关系。但最重要的是,他并不仅仅将他看作君主,看作神一般的存在。他知道嬴政也是一个人,一个和你我一般的人。可悲的是其他人却时常忘了这一点。

李斯于是将自己半月来所思娓娓道来:“赵国之患,依臣看只在李牧一人。除去李牧,我军自然获胜。先前臣和姚贾、顿弱已在赵国布下间人耳目,如今赵国大权不在赵王,赵国掌权者,实为上卿郭开……”

嬴政缓缓敲打着桌案,打断他道:“廷尉是说,通过郭开让赵王除去李牧?”

“君上明断。”

嬴政却没有想象中的赞叹,他略有些失望地叹口气道:“王翦将军也曾想到这点。他之前曾秘密派间人潜入赵国,确实如卿所说,赵王骄奢淫逸不理朝政,其他可以收买的大臣在赵王面前说不上话。而这个郭开——”他不由得眉头皱起,“却秉性特异,不贪金钱女色,从未收过我秦国任何贿赂。”

“郭开并非一般的奸佞小人。”李斯显然已想过嬴政的疑虑,“他花了十多年,从一个中府丞跃居赵国庙堂的实际和唯一操控者,夺得大权前他的忠厚表象蒙骗过了所有的贵族元老,甚至廉颇、庞煖等名将,可见其步步为营、深谋远虑。这样的人,当然不会屈从于眼前的小利。‘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②君上需要了解郭开的动机,再舍得下大本钱,郭开自然不难收服。”

嬴政眼珠转了转,脸上立刻显出了然的神色。这正是李斯佩服秦王之处:他不一定有最好的主意,但对他人的想法主张却颖悟极快,更能化为己用,青出于蓝。大格局的弄权者都很清楚,财富是一时的,权利才是永恒的。嬴政当然明白,他像一位出色的猎手终于遇到一只狡兽那样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这个郭开,也是个人才!看来不收我贿赂,是想钓大鱼。那好!”嬴政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寡人就成全他。秦国灭赵,郭开可为赵国假王。治赵,唯不得拥有私兵。廷尉觉得如何?”

“君上有如此眼光气魄,乃秦国之福。”李斯钦佩道,“不过灭赵后对待郭开这样的奸邪,也不须用什么君子手段。”

“这点寡人自然清楚。昔日张子游说楚王与齐绝交,不失大义③。到时候我们先得其国,再除其人,不必拘泥。”嬴政心意已定,又望向李斯:“那么依廷尉看,该派谁去游说郭开?”

“如今顿弱正在燕国密谋筹划,姚贾在韩国暗中调查复辟势力。这两边都极为重要,不能放松。”说到这李斯停了下来,目光郑重而坚定地望着嬴政,这一答案他已思索多日——他离开坐席,对嬴政肃然一拜:“君上,臣虽不才,请君上准臣赴邯郸游说郭开!”

李斯的请命使嬴政一时怔住了。五年前,他本可以派他人处死韩非,但他由于自己也不愿思及的缘由硬是用威势逼李斯杀了他的师兄。那一夜的事情他与李斯都清楚地记得,却谁都没有再提起。也许,太过激烈的感情又夹杂着利益,这对一个王来说本就是不安全的。之后他将李斯正式升迁为廷尉,原来执掌的间谍工作也逐步移交给姚贾顿弱两人。随之而来的是嬴政感到自己和李斯之间的气氛有了些微妙的变化。李斯仍然是忠诚而恭顺的,那层窗户纸似乎已经捅破,但又没有捅破。今天他不顾越界之嫌毅然请命亲赴险地,让嬴政恍若回到当年他不顾逆龙鳞的危险上书劝嬴政收回逐客令的那一幕。

于是嬴政拉着他的手扶起他,眼中浮动着一些难以言说的感动。“通古不顾自身安危而以国家大事为重,寡人很是感激。寡人立刻修书两封,一封可由卿交于王翦,告诉他仍旧按军不动,等待赵国朝堂激变。另一封交于郭开,许诺其灭赵后为赵国假王。通古觉得如何?”

李斯点点头道:“君上的安排甚为妥当,臣无异议。”

嬴政想了想,又隐隐有些担心,于是握住他的手加上一句:“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深入赵都毕竟危险。通古,除了秦国在赵国常设的秘密商社外,可还需援手?”

李斯由嬴政握着自己的手,沉吟了片刻道:“张苍④宁静沉着,遇事不惧,可为副使。”

“张苍?”嬴政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略一思忖便记了起来:“是两年前通古举荐的那个师弟,现在担任管理图书典籍的御史吗?”

李斯点头道:“正是。”

“好。”嬴政肯定了他的建议:“也可以让他去历练历练。通古与王将军掌控大局。”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上午的阳光在书房内缓缓移动着。李斯有五年没有离开过咸阳了。与他在一起的日子里,两人皆事务繁巨,时光总是流逝地飞快。到了分别之时,才感到逝去的时间已如此久远,有很多片段未曾珍惜。

李斯先打断了这微妙的片刻,他抽出手施礼道:“臣今日回家准备一下,明日就启程。”

“好,寡人送卿至正门。一路保重。”

李斯见嬴政心情有些许缓和,松了口气。此次自己毅然请命,是因为消灭赵国实在是极为关键,不论对统一天下的计划还是嬴政个人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他决不允许这步棋出差错。

*******

“父王!李伯伯!”嬴政和李斯刚刚走出书房,扶苏就迎面跑了过来。

“你这小子。”嬴政捏了捏他的脸:“今天干了些什么?该读的律法读了没?”

“嗯……”扶苏有些无辜地眨了眨大眼睛。“行了,我知道你小子不喜欢跟着赵叔叔学律法。”嬴政看了看略显尴尬的赵高,直接说破了儿子的小心思。扶苏小脸红了红,老实承认道:“律法我明天再学。”他想起李斯之前对他说的话,便接着道:“我今天……我今天画了一幅画送给父王。”

“哦?”嬴政顿时有了兴趣:“拿来我看。”

嬴政展开扶苏递过来的绢帛,绢帛上以稚嫩的笔触画着一位美丽优雅的少妇,她坐在秋天盛开的月季丛前,穿着绣有红色梅花的白底深衣,头上插着白玉和翡翠的簪子,手中纳着一只棉鞋,脸上安详的笑容似蕴含着无限欣喜与爱意。扶苏见父亲抚摸着画卷一言不发,突然有些慌张起来,赶紧说道:“前日母妃为儿臣做过冬的鞋子……儿臣今天突然想到就画了,画得不好。”

“扶苏画得好……好。”嬴政若有所思,自顾自地说。他有阵子没去齐姬那里了,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于是他抬头望向李斯:“寡人不太懂这些书啊画啊,扶苏可请你李伯伯点评。”

李斯对嬴政点了点头,继而微笑着对扶苏道:“臣略通书法,对绘画也只是门外汉,就妄言两句了。臣听说但凡书画,下者得其形,中者得其神,上者不但得其神,更能与观者神思相通,心神共鸣。长公子虽然笔法稚嫩,但画上母亲的笑容比月季美丽,比春天温暖。那是因为长公子下笔处自有无限真情。长公子之情透出绢面,使臣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李伯伯的母亲也是母妃这样吗?”扶苏来了兴趣,脱口而出地问道。嬴政却心中一动,默默注视着他,是啊,他对李斯的家人所知并不多。

“臣的母亲,与长公子的母妃既不同,又相同。”李斯笑了笑,对着似懂非懂的小扶苏接着道:“臣的母亲,是上蔡一位最普通的农妇。她的头上没有珠玉翡翠,只有荆笄木钗;她身上穿的不是绫罗绸缎,只是麻衣布裙;她的身后没有富贵的月季和芍药,只有田里的庄稼和野草。然而不论地位尊卑、人生经历,她们想到我们这些孩子时,嘴角却带着同样温暖而慈祥的笑容,因为那源自举世皆同的母爱。正是这母爱,使臣与长公子产生共鸣。⑤”

扶苏虽然不太懂却觉着有趣:“那李伯伯的母亲今冬也给李伯伯做了鞋子吗?”

李斯摸了摸扶苏柔软的头发:“李伯伯的母亲在十六年前就去了很远的地方。当时,臣在兰陵读书,很刻苦,觉得读好了书,就能让母亲过上好日子了。那年冬天,臣的钱用完了,不好意思借,就没有回家。第二年春天终于有钱回家了,母亲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臣就再也没有见到她了……”说到此处,李斯的眼里泛起了粼粼的水光。他的话随着秋风在甬道里静静飘荡。

此时嬴政从后面默默地将双手抚上他的肩头,让他转过身面对自己。

李斯低下头道:“臣不该提起这些陈年旧事。”

嬴政静默了片刻后说:“无妨。”

“可是君上,”李斯抬起头,殷切地注视着嬴政:“君上仍有机会。人生重要的是不留遗憾,无愧于心。”

多年后扶苏懂事了,他仍然记得,在比往日更澄澈的天空下,他们就那样看着对方,站了很久。四周的鸟雀似乎都停止了喧闹,秋风轻轻地吹起他们的衣角和发梢。

那是一幅他永远也画不出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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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集预告】八点档暂告段落,直奔井陉山战场!

注释:

①本章题目出自《韩非子》第十二篇《说难》。说shuì,游说的意思;难nán,困难,说难,即游说的困难。

②《韩非子·说难》:凡是进说的困难,在于了解进说对象的心理,以便用我的说法适应他。

③不了解的小伙伴百度一下“张仪使楚”吧,总之就是张子把楚王忽悠得团团转的故事。

④张苍(前253—前152年)年轻时师从战国儒家大师荀子,后仕秦为御史,负责管理图籍文书。战国秦汉之季的科学家、儒学者、阴阳家。西汉开国功臣,丞相,北平文侯。对,你没看错,他活了一百多岁,可谓超常待机第一人。

⑤这段有借鉴《大明宫词》┑( ̄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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