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嘟一二三四五

吃先秦,三国,希腊罗马

【政斯】邯郸之冬(五)旅途

【本集非师兄终于出场~】


  这两年关中地区的民生情况算不得好,老秦人们都是勒紧了裤腰带支援前线。李斯等已知道赵国前年饥荒,去年又经历大旱,但进入赵国地界后,一路所见情景仍令李斯一行震惊。

  荒芜的村庄和干裂的土地望不到边,隔几步就能看见一堆未及掩埋的白骨。肉还没有腐烂尽的,便有野狗聚在一处啃咬。有的死尸因为死前吞食了坚硬的树皮,刺得肚破肠流,更引来一群群乌鸦和秃鹫啄食。路边饥民们每个人的脸都浮肿起来,鼻孔与眼角发黑,只有眼睛还骨溜溜地如饿狼般盯着李斯一行的几辆马车,让人觉得这竟还是一群活物。每条路上都能听见弃婴的哭声,将要死亡,或已经死去。

  “大人,”着便衣驱车的卫士凑过来小声道,“我们得再走快些,到邢台附近过夜。这儿到了夜里,”他石刻般的脸上此时也藏不住一丝悲凄,“会有更多村民出来寻人肉吃。”

  “我知道。请您加快赶车吧。”李斯轻轻点了点头,握了握袖中防身的匕首。他转身将目光投向身边一直一言不发的张苍,张苍抿着唇,神思似乎飞去了很远的地方。李斯握了握他的手,像之前大家还在荀子门下时那样唤道:“小苍。小心点。”

  张苍这才回过神,望着他浅浅地勾了勾嘴角:“没事儿。”他转而望着车窗外,喃喃道:“物之已至者,人祆则可畏也。①”

  “就快结束了。”李斯轻声地说,不知是说给张苍听,还是说给自己听。这条通往归宿的道路,这场通往终局的战事,都应该结束了。


*************************

  李斯小时候家境尚可,靠祖辈父辈辛苦耕作、省吃俭用攒下了十几亩良田。父亲虽是个本分的庄稼人,却难得的有头脑,羡慕有文化的士人。于是在李斯七岁的时候,父亲用好不容易攒下的钱供李斯和哥哥去学堂开了蒙,成了家族中第一个识字儿的。

  然而李斯十岁那年,一场变故永远改变了这个普通的上蔡人家。虽然楚国参与的大战并不算七国中最多,但那一年秦军的进攻使征兵令终于波及了这个上蔡边的小村落。不论母亲如何哭求,父亲仍然作为唯一的壮年男丁被征入了楚军。因为上一次村里征兵发生在李斯出生前,当时年幼的李斯对战争还有些懵懵懂懂,并不完全明白大哥、母亲和村里其他老人的悲伤。父亲见他仍摆弄着一支自己用树枝和兔毛做的笔,就哄他道,等父亲出门回来了给你带一支真正的笔吧。

  半年后,父亲回来了,却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更多被征发的村民,早已是尸骨无存了。

  下葬的时候,母亲哭得快晕了过去。一向坚强的大哥让母亲靠在自己宽阔的肩膀上,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流。大舅大婶等亲戚也只能叹气,劝李家节哀。只有小李斯蹲在墓坑边,整个人儿像失了魂一般。

  大舅担心地过来拍拍他,想把他抱到一边去。小李斯却转过脸,两只大眼睛红红的,泪痕却已经快干了。他问大舅:

  “爹为什么要去打仗?”

  “因为秦国来打我们。”

  “秦国为什么要来打我们?”

  “秦王贪心凶狠,要来抢楚王的东西。”

  “那楚王为什么不去打仗呢?”

  “因为他是楚王啊。那些个公子哥儿哪有去打仗的?”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打仗呢?我也想要孙二的东西,但我又不会去杀了他……”

  大舅本来就是个脾气暴躁的,被一连串问了这么多与接下来的生计毫无干系的问题,一时火气上来啪地扇了他一个耳光。“你小子有毛病吗!怎么不问问你娘那十几亩地咋办?你爹没了,靠你们几个孤儿寡母……”想到这大舅这个硬汉也不由得抹起了眼泪。

  晚上,小李斯想到大舅的话,一个人躲在麦秸垛旁偷偷地哭。这时,身后一双臂膀将他瘦小的身躯搂进了怀里。

  “哥……”

  “二弟,”哥哥的大手抚着他的背,他这才发现哥哥的手是那么大,那么暖和:“有什么事跟哥说说。哥哥在,天就塌不下来。”

  哥哥温暖的声音让小李斯在漫长的一天中所积累的情绪都在这一刻崩塌,他只是不住地抽泣,整个人都在颤抖,哥哥一言不发地拍着他,抱着他。

  过了很久后,小李斯终于抬起头问哥哥:“我是不是个有毛病的孩子?”

  哥哥的神色很郑重,也很肯定:“当然不是。我的弟弟,是天下最聪明,最有感情的孩子。他碰到难题从来不认输,总能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从小就是这样。”哥哥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子,“就是有点爱哭。”

  小李斯望着哥哥的眼睛,他仿佛看见了父亲的眼睛,像松柏一样坚韧,大山一样宽阔。

  “哥,我白天只是在想,怎样才能不再让娘伤心。所以才问了那么多。”李斯抹干了眼泪说道。

  “我知道。”哥哥这时已拉着他在麦垛旁并排坐下,“你知道吗?爹以前……”提起这个字他还是停顿了一下:“爹以前常跟我说,这个世道,最贱的是人命,最贵的是人才。所以,他省下的钱宁可不给我们买吃的,也要买了肉送给先生交学费。你现在,懂爹的意思了吗?”

  在那一刻小李斯觉得自己对什么突然开了窍,一片全新的世界将向他敞开,他无比认真地答道:“所以爹让我们去读书,不是为了识几个字,而是因为,只有读了书,才能明白许多大舅不明白的道理,才能做比种田大得多,有用得多的事。”

  “我就说啊,我的弟弟是最聪明的。”哥哥揉着他柔软的黑发微笑道。“哥哥知道不如你,所以,你要努力啊……”

  春去秋来,李家兄弟和母亲整年忙活着家里的田地,李斯想多帮帮忙,但李大哥总是叫他别干了,去多花时间跟先生念书。李斯确实天资聪颖,不出几年就超过了附近几个村里所有先生。母亲年纪越来越大,不能常下地劳作了。于是在十六岁那年,李斯没有告诉家人,谎称自己已经及冠,到上蔡的县府里寻了一个管仓库的差事,想多赚些钱补贴家用。县丞见他人长得清秀,字也写得好看,就把这记账的差事派给了他。李斯做事细心妥帖,不久就管了几个仓库,拿回家的钱也比以往种田多些,母亲也就不责怪他不吱声地离家出走了。

  可是李斯二十岁那年,五国联军与秦国爆发了河外之战。这次,不论李斯如何找关系想办法,大哥还是被征发去了前线。李斯想替大哥去,大哥以少有的严厉拒绝了他。他一日几次地去驿站问大哥的来信,弄得驿站的小哥儿唯恐避之不及。但希望和失望总是成正比的,河外之战五国联军虽然勉强胜了,李大哥却仍然没能活着回来。官府给了李家六两抚恤金。李斯帮母亲藏在了炕下稳妥的地方,心里却恨不得狠狠地砸在地上。他暗暗发了狠誓,再也不能让自己爱的人像蝼蚁般湮灭。

  那年过年,大雪纷飞,母子俩在简陋的桌案前相对而坐,对着平日里没有的好菜却谁都想不出如何开口。

  “娘,”最后还是李斯艰难地先开口了,“我攒了些钱,过了年打算……去兰陵那儿。儿听说兰陵那儿来了位可厉害的先生,如果跟着他学习,应该也用不了几年,也许就能在郡里找个更大的差事……”他越说声音越小,不敢抬起眼看母亲,等着母亲劈头盖脸地骂他不孝。

  出乎意料的是,母亲只回答了他三个字:“你去吧。”

  李斯没想到母亲居然这么容易就赞成了,一时间倒结结巴巴了:“那……娘……你……你……家里的田……怎么办?”

  “一半的田租出去。另一半不是还有你大舅和叔叔家吗?跟他们合计合计一起种。还有你前几年拿回家的钱,娘饿不死。”

  母亲见他仍然有些愣愣的样子,搁下筷子叹了口气道:“娘也不是没想过,娘希望斯儿这辈子就平平安安地待在县里,娶个媳妇回家,过个十年二十年的许能做到个县丞。可是娘知道斯儿从小就心思多,心气也高,做什么决定必是经过深思苦想的。娘也不懂兰陵那儿怎么就比上蔡好,只是娘觉得与其拦着你,还是应该让你去做你想做的事。”

  母亲的话使李斯的眼眶一下子湿润了,他一直认为母亲爱大哥远远超过自己,直到那天他才知道,母亲对两个儿子都奉献了全部的爱。几十年后,他与妻子在函谷关前送李由到蒙恬军中,看着儿子兴高采烈离去的背影,他不禁感叹这世间所有的爱,爱越深就越相聚,唯有父母对子女的爱,爱越深却越分离。

********************

  夜幕降临,一座城郭的轮廓在远方若隐若现,随着马蹄和车轮的倾轧声逐渐清晰起来,路边的景象也不再那么凄惨荒芜。一行人拿出准备好的假照身,自称往邯郸运送布匹的商贩,还算顺利地通过了守卫邢台城门的兵士的盘查。邢台靠近赵王行宫,情况比白天经过的村落要秩序井然的多。一行人找了家客栈,这才放心地拿出自备的干粮,在饿了一天后大啃大嚼起来。李斯等人一致决定,还是以尽快赶到邯郸为重,于是在小睡了几个时辰后又在蒙蒙晨雾中出发了。

********************

  虽然得到了母亲的同意,李斯仍然先娶了媳妇,安了母亲的心,才在一年多后离家前往兰陵。兰陵果然是楚国名县,一切景象都使李斯感到前所未有的好奇。这里有兰草芬芳的苍山,旗帜招展的酒肆,来自各国的商旅,不过最好的景致自然还是兰陵学宫里师兄弟们纵横论道,指点天下。

  他从来没后悔过放弃了县里的职位来到兰陵求学。他见到了许多在上蔡一辈子也不会见到的人物,比如公子韩非。韩非生性清冷,又兼有口吃的毛病,所以寡言少语,极不爱与人套近乎。但他只要发表见解,必然观点犀利又洞察深刻,无一人不心服口服。李斯对韩非有着真心的崇拜,经常找韩非请教学业中的疑惑之处。李斯悟性极高,在韩非发表观点后,他总是能在总结师兄观点的基础上提出些点睛之笔,两人不由得产生了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之意。

  过了两年,李斯的母亲得病死了。李斯没能赶回家见到母亲最后一面,第二年春天他回家奔丧,回到兰陵后却意志消沉了好一阵子,连荀子都看出了不对劲。他是那么努力地想让亲人们幸福,但最后他们却一个个离他而去。也许他就是个没良心的孩子,为了自己的前程急匆匆地抛下年迈的母亲。

  在一个和煦的春日,荀子以他温和厚重的嗓音在草堂内朗诵着《孟子》中的名篇:


  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荀子合上书卷,微笑着问众学生:“那么诸位觉得,怎样的人才称得上是大丈夫呢?”

  这是个很大的问题。堂中沉默了好一会儿,并没有人说话。最后还是最爱发言的孙师兄第一个站起来,侃侃而谈道:“我赞同孟子的说法: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所以,我最佩服的伯夷、叔齐就是这样的大丈夫,仁,而能以国让,义,而不食周粟。能坚持自己的理想而不屈从于武王的暴力……”

  “我不同意!”孙师兄还没说完,一个高亢的声音打断了他。大家都很是惊诧,不仅因为这是无礼的行为,更因为这居然出自一向性格温和的李斯。李斯突然站起来,声音激动得微微颤抖:“伯夷、叔齐既无才能拯救危亡的商朝,又不能顺应时势在武王手下谋得职位,连自身和亲族都不能保全,算什么大丈夫!反观张仪,虽出身布衣,又遭诬陷,却能克服万般艰难,终为秦相……”他一口气说了许多,但仍然意犹未尽地死死盯着孙师兄道:“我最讨厌的,就是那些嘴上清高、胸无点墨的家伙。地位卑贱,而不想着去求取功名富贵,和那些只会看到现成的肉才去吃的禽兽有什么两样!长期使自己和亲友处于贫困的环境之中,却还要非难社会、厌恶功名利禄,标谤自己与世无争,真是白白长了一副人的面孔!②”

  “你敢给我再说一遍!”孙师兄气得脸色通红,狠狠拍着桌子喝道。

  “我说完了。”李斯不屑地撂下书卷,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中转身离开了草堂。

  荀子咳了两声,继续讲解文章,孙师兄也不好再纠缠此事。下课后,荀子叫住了韩非。

  “老师找我是……因为……李师弟的事?”

  “我觉得他家里出了些事。”荀子直截了当地说:“而他是不会与我说的。五日后我会叫你和他一道下山采购,你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五日后荀子果然叫韩非和李斯一起去城里采购,回程时韩非在山坡上问他,为什么最近很少见他与师兄弟们在一起了。李斯却不着头脑地反问韩非:“师兄,你为什么来兰陵求学?”

  韩非对他的问题毫不惊讶,反而正中下怀般地笑着反诘:“那你为什么来兰陵求学?”

  “我……”,李斯略一停顿后语气坚定地说:“斯虽布衣,然愿如苏秦、张仪,游说诸侯而封侯拜相。”

  韩非冷笑道:“看来师弟果然是追名逐利之人。”

  “原来连你也这么想!你又懂什么!”李斯激动地对韩非大喊起来,丝毫没有平日里的温雅:“师兄从小钟鸣鼎食,自然是什么都不懂!这个世道穷人命如草芥。我若是富贵了,我的父亲不会死,我的大哥不会死,我的母亲也不会死!而现在的我却什么都不能做……”他骂着骂着,眼泪抑制不住地奔涌而出。

  韩非突然上前一把抱住了他,李斯气恼地将他推开。

  “师弟!其实我……很同意你那天说的话。伊尹为宰,百里奚为虏,这两位圣贤为求进位尚且甘于做此等下贱差役,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建立流芳百世的功业。”韩非诚恳地说。李斯听他态度突然一转,有些惊讶失神。韩非忙接着道:“若是我不激一激你,我还不知道,你得一个人憋在心里多久……”

  李斯逐渐平静下来,韩非擦去他的眼泪,拍了拍他的背道:“师弟,你得往前看,你还有妻子,还会有儿女。而且以师弟之才,不出十年,必能列上卿之位。”

  李斯心中虽感激韩非的理解,但想到现实,仍长叹一声:“可是,逝者已矣……”

  韩非沉默了许久,温暖的春风拂过他严肃的脸庞:“师弟。你看这连绵的苍山,我刚来的时候,总想翻过一座座山丘,看看那边的样子。可是真翻过去了呢,也不过是那样。我们总是忙着翻过一座座的山,却忘了山的另一边还有广阔无垠的海。”他自嘲地笑了笑,“不说这些。师弟,我在想,如果你和我一样生于王室,你又会做什么?”

  李斯第一次被完完全全的问住了。父亲和大哥的死一直以来成为他向上的动力,然而母亲的死却使他所有为亲人而做的努力变得讽刺。这时,他心里一处蛰伏已久以致几乎被遗忘的角落突然蠢动起来。那是仅仅十岁的他,在父亲的墓坑边问着一连串没有大人可以解答的问题。

  韩非见他不说话,便向前迈了两步,迎着晨风自己说起来:“这世间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功名富贵更如过眼云烟。众人皆云我爱法术之学,喜弄权之道,却无人问我为何想掌权弄权!”韩非难得地激动起来,“对于我而言,权力只是手段,而非目的。若我有朝一日掌权,当剔清韩国庙堂奸佞小人,使国家变法富强,人民安康。使韩国重立于强国之列,方不负平生所学,毕生之愿!”

  那一刻,李斯觉得韩非的身影从没有这么高大过。而他自己心中,也有一簇火星被倏然点亮了,虽然火光是那么的微弱,却不屈地照耀着一条路,通往一个朦胧而缥缈的愿景。在那里,四海清平,法令一统,天下再无战乱之苦。那天韩非给了他最重要的启蒙,却也开启了他们日后分道扬镳的起点。

*************************

  入夜时分,天上飘起了如絮飞雪。车驾按原定计划进入了邯郸城。在城外十里处,先前派出的快马使节已返回通报:秦国商社已得知二位大人驾临,并密信通报郭开,一日后即可安排会谈。李斯这才稍有些放松地对张苍笑道:“看来这郭开也有无法抗拒的弱点。现在倒是他急不可耐了。等落脚后我们可将之前的谈判条件和种种情形再演练一遍。”

  邯郸不愧为自商朝就兴起的千年古都。万家灯火将枫树上的积雪映衬地如同琉璃,依山而建的赵王宫在白茫茫的帘幕后宛如仙境。酒肆青楼里仍有达官贵人们享受着精致的歌舞与菜肴。虽然一路所经之地大多已在战火下残败不堪,邯郸城依然富丽繁华,为赵王粉饰着最后虚伪的太平。

*************************

  那也是一个飘雪的冬天。兰池宫内白雪红梅,琉璃世界。但暖殿内围着火炉坐谈的君臣二人却并不在意窗外美景,谈的也不是吟诗作赋的风雅韵事。

  李斯结束四年的求学生涯、辞别荀卿来到咸阳已经整整两个年头了。他先是投奔了权相吕不韦,吕不韦见他既聪明伶俐,又沉稳踏实,便安排他进入宫中在年轻的秦王身边担任郎官。李斯自然明白吕不韦安插耳目的用意。这尚未弱冠已使吕不韦忌惮至此的秦王更是引发了李斯的好奇心。近两年的时间内,他默默观察着博弈的各方势力,如履薄冰地在各派间保持平衡。秦王虽然年轻,但他的沉稳老练,权谋隐忍无不使更年长的李斯敬畏叹服。李斯后来想,其实他当时心里的天平就已经向嬴政倾斜。虽说那可能更基于利益的考虑:吕不韦门下有宾客三千,而嬴政身边能倚靠的得力亲信不过数人。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吕相当年深谙的道理他如今也活学活用了。

  当年在兰陵被韩非点亮的愿景在现实的压迫下也暂时暗淡了下去,他目前最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在危机四伏的局势里保全自身,并将家人尽快接来团聚。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嬴政单独召见他的那一天。那一天,改变了他今后的命运。

  他至今仍记得嬴政当时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年轻的秦王那一双从来难测悲喜的眼中盛满了诚挚、悲怆和希冀:“我大秦立国六百余年,昔日为周室养马,地不过三十里,民不过万。历代先君,不甘辱弱,开疆辟土,其间血泪艰辛,寡人每追思之,常感慨流涕。及至寡人,秦地已千里,被山代河,四塞以为固,虎贲之士百余万,积粟如丘山。寡人不才,受国于先王,而今几成嫪、吕盘中餐矣!祖宗基业,得来匪易,倘废于寡人之手,又何面目见先人于地下哉?寡人年幼而先王崩,孑然一身,无可倚靠。望先生怜先王之宗庙,悉以教寡人,不弃孤也!④”

  话已至此,李斯没有想到嬴政竟对他如此推心置腹、情真意切。在他尚犹疑之时,嬴政便有此魄力和胆气向他摊牌。他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士为知己死”的热血,于是他肃然一拜,向嬴政铺开了自己思虑已久的夺权计划。

  嬴政的眼中闪着兴奋的光,他听着听着,不由地站了起来,在室内踱个不停。他有时会打断李斯,提出尖刻的问题,有时会对李斯的计划作出补充,让李斯惊叹于他与年纪不相称的成熟缜密。他既有韩非一般的才华,又有远超韩非的执行力。他像一把磨砺已久而终将出鞘的绝世宝剑,渴望着第一次饱饮敌人的鲜血。

  “寡人要照先生的计划,”嬴政弯下腰凑到他身前,黑色的大氅带起沙沙的风声,“除去嫪、吕二人,加冠之年亲政。先生以为,当以何等事为施政之纲?”

  李斯沉吟了片刻。这两年他一直思索着如何应付眼前诡变的局势,对之后的事倒想的不多。而嬴政却已经想到了至少十年以后,这让他不由地对眼前的君王又增添了几分崇敬。

  对于突如其来的问题,他选择了保守应对:“自孝文、庄襄以来,法治有所荒疏,儒学杂家有回归主流之势,此非安邦定国之法。君上英明神武,当重修孝公、昭王之业,重振大秦雄风!”

  “寡人追思孝公、惠王、昭王之烈烈英风,心向往之久矣。不过,”嬴政一双漂亮的凤眼似笑非笑,在这寒冷的冬天里散发着如太阳般灼热耀眼的光芒:“寡人要超过他们,成就古今未有之事业!”

  望着李斯脸上怔怔的表情,嬴政像个孩子般畅快地笑了:“哈哈,怎么?先生觉得寡人异想天开吗?寡人毕竟连实权都没有。”李斯有些惊慌地想要辩驳,可嬴政摇了摇手道:“这是寡人的梦想。弱者们总是想,这件事希望渺茫,还是别去尝试了吧,所以他们永远不去思考,永远无法成功。然而这不是强者的处世之道!就算这希望再微不足道,寡人也仍要尽全力一试!只有相信梦能成真,我们才会开始思考,怎样才能成真。”

  李斯望着嬴政无比认真的表情,感到心底里雪藏已久的种子终于被这强大的光芒和力量唤醒。它没有像春天的秧苗那样一点点吸收雨露,而是贪婪地吮吸着光芒的源泉所散发出的能量,在太过长久的压抑后猛然间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于是他说:我的王,你能做到,我当然相信你能做到。

  我看见我的王,胁韩弱魏,破燕、赵,夷齐、楚,大秦铁骑所向披靡,终并六国,号为天子。

  我看见我的王,立社稷,修宗庙,海内皆郡县,天下尽和平。黔首安宁,六亲相保。

  我看见我的王,北威匈奴,南服百越,胡人戎狄俯首称臣,礼宾来朝。

  我看见我的王,修政教,更克画,平斗斛度量文章。秦之英名四海传扬。

  六合之内,莫非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莫不臣者。日月所照,舟舆所载,莫不受德,各安其宇。⑤

  嬴政抚手称善。那天,尽管他们尚没有大权在握,却一起做了一个叫天下的梦。正如韩非所说,他翻过一座座的山,今天终于见到了广阔无垠的海。那个他从小追寻的问题,终于在此刻找到了答案;那个他与韩非在山坡上看到的朦胧愿景,终于在这一刻成为了漫漫长路后可触及的终点。就算这路上布满荆棘、鲜血和白骨,有你指引,又有何惧!

  那一刻命运织就的蓝图向他展开:原来我走过万水千山,阅遍世情冷暖,都是为了遇见你。而遇见你之后,我真正要走的路才刚刚开始。

*************************

  琪林酒肆内果然装饰得华贵典雅,帘帷是绣有凫雁的吴缟,家居是嵌有翡翠的楠木。只是这精致情调对这些天见惯了萧瑟景象的李斯张苍两人倒显得有些刺眼。琪林酒肆在邯郸并不知名,只有靠近阴谋中心的权贵们才在这里用无形的黑手推动着一桩桩肮脏的交易。其间自然也少不了秦国间细们的杰作,他们在暗不见光的战场上一点点挖空赵国的根基。

  “大人,这边请。”衣着光鲜、举止优雅的酒保引着李斯和张苍来到琪林酒肆二楼的雅间外。“我家主人已经恭候在内了。”

  李斯与张苍自信地对望了一眼,旅途已经结束,而任务才刚刚开始。


————————————————

注释:

①《荀子·天论》:在已经出现的事情中,人祸才是最可怕的。

②《史记·李斯列传》: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此禽鹿视肉,人面而能强行者耳。故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

③《韩非子·说难》:伊尹为宰,百里奚为虏,皆所以干其上也,此二人者,皆圣人也,然犹不能无役身以进,如此其污也。

④有参考《史记》、《流血的仕途》

⑤李斯《琅琊石刻》

评论(4)

热度(69)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